壹
“季叔,风险评估拿来了!”
刚入职三天的小李战战兢兢地立在办公桌前,他的顶头上司季林接过报告时,顺便看了一眼小李苍白而不安的神情,潜意识里飘过一阵才来就碰上大事的同情与感慨。
略略翻了几眼,季林其实并没有看进去什么东西,也并不打算去看。但似乎每拿到一份打红圈的报告时都应该专注地翻看几眼,然后发出一声低低的沉吟,仿佛是表达一下微微颔首程度的尊重。
季林啪地一下把评估报告弃在桌上,一边医院和医科大研究所的专家下午来开个紧急会议。
“通知疫情小队启动初级应急预案,至于省里边……”季林微微停顿一下,“先别急着报上去。先搞清楚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那个,季叔,省疾控今早已经给我们发通知要求立即行动,随时准备大区域隔离……”
季林惊愕地站起来:“艹,他们消息传得比我还快,批钱有过这么快吗!”
“……患者家属今早就上了头条了,现在报道都开始说我市发现了新型病毒……”
季林有些焦躁的又坐了回去,他安慰自己形势还在掌控中,手却不住地敲打起桌面。窗外D城今年第一场雪从昨晚开始下起来,落在冬至日早晨的大地上,用极为戏剧性的巧合向全城醒来的人们宣告寒冬的降临。
贰
“患者初期出现了进食减少、烦闷、失眠、发冷等症状,并最终引起运动机能丧失、意志涣散的严重症状......"
病毒发现者是一个有些秃顶的检验科医师,他向大家介绍这种病毒时两眼放光、口吐飞沫,滔滔不绝地讲述这种病毒的隐蔽性和奇异性以及自己所创设的一套检验方法;但听众们显然对病毒的杀伤性和他脸上的一块淤青更感兴趣,关于主治医师和检验科医师为了决定谁来主讲而打了一架的八卦在听众私下里流传起来。
会议最后演变成了究竟是否把这种新型病毒定义为流感的争执,最终艰难达成了按照严重季节性传染病处理,并顺便把这恰好爆发在冬至日的怪异病毒定名为冬季病毒。
尽管病毒的报道被大量地产出、市政府也发出了紧急预防通知,大众难得地保持了一种只是轻微恐惧的状态,大概这也得益于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死亡案例、除医院里,这一周来还没有其他病例爆发。
季林也终于收到了初步病理分析,突然冒出的冬季病毒已经让D城处于了半封锁的状态,虽然外来货运还没有断绝,但向外交通的限制已经在市民中产生了骚动情绪,政府向疾控中心的季林不断施压,现在拿到病理分析的他正急于能尽快解决问题。
目光飞速掠过一行行“没有显著抗原抗性反应”“主要致病途径是通过扰乱内分泌系统”“激素紊乱造成患者初期出现各类症状及情绪波动,慢性的较长周期的病变组织产生”……季林找到最后一句结论:“目前没有找到成效良好的治疗途径及疫苗防预途径,需要进一步患者数据的支撑。”
这个结论无疑给他的心灵蒙上一层阴霾,然而灾难总是接踵而至,下午季林就收到了另一份报告,14个学生被确诊了冬季病毒。同一天晚上,最后一班开出的火车在晚点3小时后终于在晚上9:31驶离,D城正式宣布全城戒备封锁。
叁
群众开始恐慌了,专家在媒体上反复强调新病毒的致病机理是通过扰乱人体激素分泌尤其是神经系统中的各类调控激素,造成情绪失控和严重的神经调控失调最后引发大量并发症。“虽然没有发现有效的治疗物,但只要注意生活作息稳定情绪就能够……”,在镜头前的专家心里揣着“起到安慰”的真话,却也知道这是万万说不得的,想说治愈也太不现实更弄得自己看上去忒不专业,于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缓解症状”,才出口就觉得这句更差,叫苦不迭地后悔起来,结结巴巴地又胡乱补上一句“并产生一定抗性”勉强给它糊弄过去,然而究竟产不产生、抗性是什么抗性是说不清的,不过是一时胡邹拼凑出来的一句看上去像模像样的话,并在听者心中留下一个虽全然不懂却略感心安的影子。
尽管说是说大家自己调节调节心情就好,人们却纷纷囤积茶叶、熏香、白糖等等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产品,据说这些东西能帮助稳定慌张的起伏情绪,不论是病毒引发的还是听说病毒存在所引发的。
爆发了14例学生患者后,其他病例也迅速增长起来,季林感到巨大的压力,每天游走在疾控中心、新闻发布会、医院,情绪在毫无进展的焦躁、迷茫、疲倦,和面对公众时表现的充满信心、保持乐观的情绪里反复跌宕,他时常觉得自己也许已经被感染了病毒,哪怕每三天一次的检测告诉他没有问题。
混乱的局势已经开始渐渐超出他的掌控,每天都有无数医院觉得自己出现了冬季病毒的症状,但也有一部分人却表现出全然相反的淡漠。
肆
“季叔,张总来了……”小李用他愈发局促不安的语气在门口亲生喊道。季林大步流星地向接待室走去,心里咬牙切齿地嘀咕着这个张总,不知道对方是出了什么毛病,被确诊了冬季病毒感染却死活坚称自己没有问题,不肯就医隔离,仗着自己大老板的财力和颇有影响力的地位让季林也不敢轻举妄动、采取些“非常规手段”。
“唉张总您好久不见,劳您今儿个百忙里抽空来一趟!”季林刚踏进接待室的门就堆满笑容地寒暄起来。
对方面色铁青,带着愠气道:“季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强制要我本人来这里做什么免责手续登记,说填个表就可以了,现在又把我关在这里是要干什么!”
“哎呀,张总,您误会了,我们只是请您聊一聊,和您探讨一下最近的紧张局势……”
张总没有理会,径直招呼身边的秘书向门外走去,季林连忙去拦。
这位头顶一片地中海的成功人士,突然瞪大眼睛,对着季林朗声道:“请你让开,你没有权利这么做,我要报警的。”
不知道在之后的十几个小时里这位张总通过何种运作,登上了次日晚上9点的脱口秀节目,在节目里他侃侃而谈冬季病毒的阴谋论,并呼吁大家认真审视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感染了所谓冬季病毒,他还斥责那些所谓的感染者都是懦弱的逃避者和演员、是在哗众取宠。
他的这番言论在全城掀起轩然大波,随即人群迅速分化成狂热的支持拥护者和极力反对的批判者,他们互相成为对方嘴里的“狂妄无知的蠢货”和“矇昧无知的傻X”,在一浪大过一浪的声潮中,那些专家的解释和宣传变得孱不可闻,也无足轻重。
心力俱疲的季林觉得自己整天忽冷忽热,行动跟不上自己的思维,甚至思维本身都开始有点混乱。他觉得应该是患上冬季病毒了,无论如何也都应该要患上了。
伍
在季林病倒的第四天后,一个自发的组织“D城冬季病毒调查组”宣布成立,张总出任主席。该组织成立第一天就向省政府提交了一份对冬季病毒真实性怀疑的报告书和要求彻查的建议。全城的人们都在屏息期待这份报告的批复,其中一条恢复部分向外交通的建议牵动着每一个市民敏感的心弦。
而这份报告的批复却直到一个月后才姗姗来迟,这一个月里冬季病毒仍在D城肆虐,累积成一例又一例的新牺牲者们。全城人民急切地想要获得答复和真相却不得,只能自己用局限的细枝末节穷尽一切想象力去推导出一个完整的事件样貌、并产生着各式各样的猜忌。人们下意识地反抗着潜意识里的无力感。
批复里对报告中关于检验科医师其实发现的是一种不相关病毒的论点不置可否、对要求恢复部分对外交通的要求坚决否决、对展开进一步调查的建议却表示考虑中。没过多久,几个精挑细选具有典型性的病患在全城人略带嫉妒又略带怜悯的注视下,被严密隔离护送出城,以做进一步的研究和调查。而距离结果出来的那天又是令人心焦的漫长等待。
陸
D城的大道上、写字楼里、广场上、商场里、每个太阳照得到还是照不到的角落里,一切都还是那么照常发生着。在最初的慌乱过后,D城人民确实产生了某种抵抗力,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一种麻木感,开始分不清正常与非正常的边界,一些东西好像偏离了常规却又按着某种方式运作着,冬季病毒笼罩下的城市似乎和之前也并无区别。或许使生活回到正轨的最快方式是,重新规划正轨的走向。冬季病毒带来的影响随着它的侵入加深,反应出来的震荡却越小,绝望感越来越频繁也就愈发平凡,直到它蜕变成了一种新的感觉与状态,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在发生着这般微妙而复杂的变化,人们发现只要稍稍一想便很容易陷入思维的陷阱,索性顺从生活的惯性,把日子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冬季似乎将要过去,自爆发疫情几个多月来虚无或真实存在的冬季病毒已经摧毁了整座城市或者已然销声匿迹,对于D城的人们来说,这是难以分辨的,但春天的乍暖还寒确是一个可以分辨的讯息,哪怕全城封锁尚未解除,开始解冻的横穿城市的河水至少还能证明时间并没有停止流动,也许冬季病毒也将随冬季逝去。
D城人民已经不再那么热衷于所谓病毒是否存在、城市什么时候能解除封锁的问题,他们仍然怀着对这些问题的好奇和焦心,却没有了渴求的迫切,像是一团被冻住的火焰,疲惫地燃烧着。或许这样形容是错误的,因为在这时的D城人看来,“疲惫”已经与这个词最初的样子出现了偏差。
生活仍在继续,这是冬季病毒笼罩下的D城最奇特的事情。在这个春天即将降临的时刻,没有什么更大更匪夷所思的奇迹。
在疫情爆发的天后,它不曾来过。
在红尘里寻找理想国的可能
于喧哗中验证无意义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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